林深幽歌。

When roses are burning.

【林张】深海之中

Attention:

1.人鱼paro,林敬言海洋生物学家,张新杰人鱼设定。

2.插叙手法,林敬言所在地点为美国,如无特殊提示一切对话默认为英文。

3.bgm为《Swallowed In The Sea》,BE预警。

4.弃权声明:所有角色归蝴蝶蓝所有。


“我们还有多久到达?”

  “很快了,林教授。预计明天傍晚就能够经过①北纬32°20′西经64°45′。”

  林敬言向着ULFM号的船长礼貌性地颔首道了一声谢,转身走出船长室。海面新鲜而咸腥的空气扑面而来,夹杂着入夜时分海风的阵阵凉意。林敬言向掌心里呼了口热气,抬头望向海平面处还残留的丝缕玫瑰色的微光,沉默半晌没有言语,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片半个掌心大小的晶亮的鱼鳞,对着天际余光照了一照。光芒透过鳞片落在他面颊上,像是落下了极轻柔的一个吻。

  “林教授,原来你在这里?”

  明亮声线从他身后传来,林敬言飞快合拢五指转过身去,正迎上人递上面的录音笔与灿烂的笑容。“我可以占用你一点时间采访你一下吗?”

  “……记者小姐。”林敬言抿起个有点无奈又携着惯有温和的弧度,单臂做了个请的手势,“你已经追踪我一整天了,这会给我这样的单身男性造成困扰的——开个玩笑,这边请。”

  直至两人在船上咖啡厅里靠窗座位的两边坐下,林敬言也没有想通为什么这位时代周刊的记者小姐会对自己如此感兴趣。他对自己有相当的自知之明,尽管近些年不断在《Nature》上发表有分量的论文,也不等于说他就能够被选为这一年的封面人物——不,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这个世界上的优秀人物多了去了,哪里会轮得到他林敬言?

  “我想你一定不喜欢拐弯抹角,那么我就直说我的来意。弗罗里达大学最年轻的海洋生物学教授林先生,我对你五年前的那段经历很感兴趣,不知道能不能让我多了解一些?”

  林敬言蓦然一愣,倾入口中的意式浓缩好像又苦了几分。他慢慢放下白瓷杯,对上对面捧着热拿铁一脸期待地看向他的女记者,确认那双海水般湛蓝的眼眸里没有丝毫恶意,这才长叹一口气倒向身后的椅背,苦笑了一声,“小姐,你可是给我出了一个大难题,那段经历我从来没有向人提起过。”

  “凡事总有第一次,对不对?如果你不愿意或者不能够泄露机密内容我也可以不刊登,但我确实很想了解。”女记者紧紧盯着林敬言的眼睛,语调蓦然一转换成了还有些生疏的中文,“林教授,我关注②您很久了,也查阅了所有我能够接触到的UFLM计划的前期资料,但是资料里最多只提到那场由于实验人员操作失误引起的爆炸,更早的信息都被封锁了。我不是想要调查那场爆炸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为了满足个人好奇——”

  她微微倾身向林敬言靠近了几分,用几乎是耳语般的声音向他不急不缓地道:“您这次乘坐UFLM号游轮,应该不只是想再次近距离观察人鱼生存环境这一个原因吧?”

  林敬言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抬手推了推黑框眼镜,掩去眸底一瞬间闪过的晦暗不明。他垂下眼端起白瓷杯又喝了一口,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叩击着杯壁,像在反复斟酌是否要将那段经历告诉对面的人。半晌他放下已经空了的瓷杯重新对上女记者的视线,同样换了中文平静地开口:“你很聪明,也有足够的联想力。看在你不惜追到这艘船上来还专程学了中文的份上,我可以给你讲一个故事,相信多少由你自己决定。不过,在那之前我有一个问题。”

  “您请说。”

  “你认为,人鱼有多危险?”

  “……在可控制范围内?”

  “大错特错。”


  林敬言第一次接触到人鱼,是出于一个并不偶然的机会。

  当时他已经在弗罗里达大学里读完了海洋生物学的博士课程,就差一篇论文就能够拿到博士的学位。他的导师作为当时对人鱼研究经验最丰富的人,一早就想把这个自己最为欣赏的学生培养成自己的接班人,加上林敬言自己对人鱼也有相当的兴趣,就凭着导师的推荐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塞壬号——一艘专属于佛罗里达大学的人鱼捕捉船,船上有最先进的人鱼生存舱,还有最先进的吸引人鱼的设备。

  林敬言的导师没有跟来,一则是因为年龄太大,二则是人鱼捕捞的经过他已经见过一次——就在一年前,捕鲸船奥德修斯号在弗罗里达半岛附近海域中捕捉到了至今为止人类唯一捕捉到的人鱼,雌性人鱼UFLM1——当时他恰好在那艘捕鲸船上,因此也就顺理成章地把UFLM1带回了弗罗里达大学并开启了名为UFLM的人鱼研究计划。林敬言当时已经是他的学生,也就一直跟着他做关于人鱼的研究,而当得知塞壬号即将出海的消息时,他果断地通知了林敬言并给了他随船出行的推荐。

  “林先生,你能过来一下吗?”

  声音是从器械室那边传来的,林敬言心知这大概又是需要自己去调试设备,便随口应了一声,收起思绪最后看了一眼深渊般漆黑的海面,转身向器械室走去。他的脚步在寂静的甲板上敲出一片哒哒声,仿佛古罗马的祭司在战士出征前喃喃念诵的古老预言。

  “根据克雷格教授的判断,我们已经到达可能有人鱼生存的这片海域了。”

  跟他说话的是船上的二副,一个小个子的金发男人,向来对人鱼有着十分浓厚的兴趣,对他的导师更是推崇备至。这次他口中的克雷格教授不在,他的推崇对象也就随之转向了林敬言,“我刚刚查看过GPS,我们现在的位置是北纬32°20′西经64°45′,和上次教授捕捉到人鱼的地点应该相当接近。”

  “看来我们要忙起来了。”林敬言细细检查过声波仪和其他一系列的仪器,向面前人笑了一笑,“辛苦你们,这么晚还要保持高度清醒,我猜测今天船上的咖啡消耗量是最大的吧?”

  二副回了他一个心照不宣的微笑,提议道:“不如我现在就去通知其他人做好准备,你把这些打开?”

  “从时间上来看也差不多了。”林敬言微微颔首,用力一拧声波仪的开关使其开到最大。这是他和他的导师花费将近十个月的研究制作出来的仪器,他们研究出了人鱼如同海豚一样用声波交流的特性并破解了人鱼求救的声波,此刻这台仪器所释放的便是加强了两倍的求救声波。再加上其他的设备,他的导师相信一旦有人鱼接近他们的船只就绝对没有逃脱的机会。

  塞壬号上的人向来有默契且效率高超,当林敬言启动完所有仪器后走出器械室时,他们就已经做完了所有其他的准备并各就各位。林敬言倚着器械室的门借头顶的昏黄灯光看向甲板上随时准备全力以赴的船员们,心里有种不知何来的不详预感,仿佛这一趟行程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

  ——砰!

  船体猛地震动了一下,船员们立即按照之前得到的指令飞快行动起来。林敬言一下没扶稳险些摔倒在地,他堪堪稳住身形,眼前个个人影飞快闪过伴随阵阵夹杂方言的嘈杂声,他不免砸了砸嘴,没想到人鱼会来得这么快。

  几乎是没有犹豫的,林敬言向甲板上冲去想助船员们一臂之力,却被又一次船体震动打断了步伐。不会来的不止一条吧?他心里暗叫糟糕,如果真是那样那么他们说不定都不能够应付得过来,最糟糕的情况就是葬身于此了。毕竟他是深切知道人鱼那条鱼尾是蕴含着多大的力量的,要想生存在1.2万英尺的海底下没有坚实的肌体绝对无法承受巨大的海水压力,也因此……

  “Shit!”

  大副的骂声伴随着船体的一阵频繁而比先前轻微几分的震动从林敬言耳畔匆匆掠过,紧接着就是一声:“给我吊快点,我不信那玩意儿还能一直挣扎下去!”

  已经捉到了?这是林敬言心里的第一个想法,随后狂喜和恐惧同时袭上心头几乎要把他的整个胸腔密密麻麻包裹住。他还来不及稳定心绪船身就平静了下来,而随之出现在半空中的是被金属臂吊起来的一张巨网,网里不出所料蜷着一条人鱼。林敬言望着金属臂一点一点向甲板上放下来,右手抽出腰间的特制麻醉枪——弹药足可以麻倒一整只大象——端稳向着甲板走过去。

  变故总是在刹那间发生的。就在人鱼落到甲板上的那一刻,几个好奇的船员当即围了过去想一睹尊容——下一秒人鱼就猛地甩动鱼尾,那足以和时速600公里每小时的列车造成的冲击力相媲美的力度毫无保留地砸在了靠近的船员身上,连一声呻吟也没有来得及传出,他们转瞬就成了瘫在甲板围栏下的一堆尸体。林敬言几乎是身体先于思考做出了反应,迅速推开面前人对着那条人鱼连开三枪,直到枪声停止他才明白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再看那条人鱼,已经缓慢而又不甘地阖上了深黑如夜的眼眸——是的,不甘,林敬言发誓他从那条人鱼的眼中看出了那种情绪。

  “这是条雄性人鱼,也难怪会有那种程度的攻击力。”

  林敬言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人鱼已经被放入了生存舱内,他一面隔着厚厚的强化玻璃看着里面安静熟睡的人鱼,一面对身侧的二副说,“比1号起码危险两倍。”

  “也不知道当时教授那艘船上死了多少人。”二副显然还沉浸在昔日同事的横死带来的悲痛中没有缓和过来,“我应该早点提醒他们……”

  “……不,是我没能及时开枪。”林敬言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拍了拍二副的肩膀以做安慰。他在这样的场景下实在说不出更多的话,只能提醒人先去休息,好在接下来的返航中有足够精力。二副显然也没有就这个话题多谈的打算,谢过人后径直转身离开了房间,留林敬言一个人和人鱼待在一起。

  林敬言悄然上前了几步,将掌心贴在了强化玻璃上。这还是他第一次离一条人鱼这么近,近得连对方的睫毛都能够数清。对方的长相和UFLM1那样偏欧美化的面孔不同,更像是亚洲男人的长相,只是更加精致一些,像是脸颊的每一根线条都经过了大自然这个最伟大的雕塑家的精细处理。人鱼的皮肤因久居深海而显得苍白,银色的鱼尾蕴藏着爆发性的力度,一头黑发却似被修剪过一般贴在颈上。也许是雄性需要进行捕猎工作所以不会像雌性人鱼那样留一头长发——林敬言猜想着,从一旁的桌上拿过照相机来变换了几个角度对着人鱼拍了几张作为一手资料。毕竟,这可是人类发现的第一条雄性人鱼啊。

  “我想,你应该有一个名字,一个比UFLM2更好的名字……”

  林敬言醒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间靠着昏睡了过去,并且对睡着之前的最后一个印象只有给人鱼想名字。他慢慢爬起来,还未转身心里就有了一种近乎直觉般的预感,而这个预感随着他缓缓转身也成为了现实——那条人鱼,醒了。

  林敬言首先撞进的就是那双比他所经历的最黑暗的极夜还要深邃的眼眸,配上对方苍白到近乎半透明的皮肤和分明的面部线条,整条人鱼透出一种冰冷而禁欲的气质,无端地让林敬言想起极地的冰湖,又或者雪山上经年不化的霜雪。他有一瞬的失神,随后自然地舒展开眉眼向对方露出了一个善意又温和的笑容:“初次见面,我是林敬言。”


  “所以那些死去的船员就是你问我那个问题的原因?”

  “当然不是,这只是故事的开头。”

  林敬言语调依然平和,转过手腕瞥了一眼表,时针已经指向了晚饭时间。他站起身来向对面的人伸出手以示邀请:“我建议我们先去吃饭,再回来讲故事如何?当然,你请。”

  “林教授,喜欢你的女孩要是知道你连顿饭都不愿意AA,可能第一次约会就直接把你pass掉吧。”女记者这么说着,却还是站起身来率先向餐厅走去。林敬言看着她的背影不免笑出一声,不紧不慢跟在她身后。

  船上的餐厅能够提供的食物种类并不多,林敬言一目十行地扫过菜单,正准备开口,就听见对面传来一声:“我差点忘了问,你吃鱼吗?不吃的话可以让他们特别做……”

  “不用换。”林敬言打断了她的话,阖上菜单向着一旁的服务员道,“1号套餐,餐后的白葡萄酒换成香槟,多谢。”

  “我还以为海洋生物学家都不吃鱼呢。”结束点菜,女记者向林敬言打趣道,“这难道不是你们的职业潜规则吗?”

  “这是哪来的职业偏见?”林敬言有些好笑,端着服务员刚送来的玫瑰红酒晃了一晃,粉红的酒液将餐厅穹顶的水晶灯灯光晃碎了又当做金粉一般沉入杯中,他欣赏了片刻这才向女记者递过去,“事实上,我只吃鱼。——干杯吧,为你接下来要听到的故事。”


  林敬言天生对动物有种莫名的亲和力,这是他自己通过好几年的海洋生物研究得出来的结论。大到北极熊小到企鹅,只要和他相处一周以上,关系能亲近得跟相处了好几年的饲养员似的。但即使是这样的林敬言,在这条人鱼这里却踢了铁板。无论林敬言和他说什么,说了多久,对方都好像什么都听不见,连投放进去的食物也不曾动,只是每天到了十一点就准时闭眼睡觉。

  这样不行。

  到了第五天林敬言已经有些着急了,他不知道人鱼的耐饿程度有多高,但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这样一直饿下去。他尝试过很多次劝说,对方仍是无动于衷。林敬言紧锁着眉将前额抵在玻璃上注视着对方,声音却还温和得像对待闹脾气的恋人一般。

  “哪怕吃一口也好啊……我知道你一心想要回到海中去,但这件事我现在没办法做到。我向你保证,等研究一结束我就放你回去,并且研究的时候绝对不做任何伤害到你的事,可以吗?”

  他还没等到回答,《Swallowed in the sea》的第一句歌词就蓦地响了起来。林敬言赶紧掏出手机按下接听,导师的声音从另一端传来,竟给了他几分莫名的安心感。

  “……不,他的状况不好,已经连续五天没有吃任何东西了,我还在尝试和他沟通……什么?直接注射催眠药剂?不行,先生,那样会对他的身体造成一定伤害,而且我们不知道他究竟多久没有进食,万一不足以支撑身体消耗就会活活饿死,我不愿意见到我照顾的任何海洋生物出现那样的场面……我会再尝试,一定有不伤害到他的办法的。再见。”

  林敬言挂掉电话长吁出一口气,无奈地瞥了一眼生存舱里的人鱼,深觉这是一个比博士论文更艰难的题目。他从一旁的金属梯上去打开生存舱投食口,拎起旁边的鱼桶正准备往里面倒,眼前突然闪过一连串晕眩感,身体瞬间失去平衡向投食口里栽去——

  ——糟了。

  林敬言只来得及想这么两个字,咸腥的海水就灌进了他的鼻腔。他当然知道那阵晕眩是为什么,连着五天为了照顾人鱼休息时间加起来还没有12个小时,导致原本的轻微低血糖在睡眠严重不足的刺激下给他来了这么一击。但是他现在也无暇顾及那些,他只能凭仅有的一点游泳能力挣扎了两下,却感觉到小腿被什么缠住了。

  ——该死。

  林敬言想要爆粗口,他整个头部都在水下,没有任何呼吸的办法,加上小腿处的东西还缠得紧,如何费力都挣脱不开,他有种会死在这里的感觉。窒息感越来越浓烈地挤压着肺部,林敬言几乎是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在阖眸的前一秒从余光里勉强辨析出一个苍白的身影从下面升了上来,接着身体就被向上举去。

  是那条人鱼?

  林敬言还没来得及惊诧身体就被托举出了水面,他抓住投食口的金属沿壁猛烈地咳嗽了几声,感觉咸腥味稍稍从口中鼻腔淡去了些许这才抹掉脸上的水睁开眼睛爬上岸,转头过去时看见那条人鱼露出了半个人身浮在投食口的那一小块水面上,一双深邃眼眸里竟有几分关切。

  林敬言和他对视半晌,随后扬起个有点欣慰的笑容来,“我还以为你至始至终都不会看我一眼,没想到还愿意救我。”

  林敬言索性在投食口边坐下,将双腿垂进水里,一面转身从鱼桶里捡了一条鱼出来握在手中向离自己不远的人鱼递过去一面缓声说话,“那我是不是可以假设,你也愿意吃一点东西了?”

  出乎意料又情理之中的,人鱼接过了他手中的鱼。林敬言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是落了地,尽力忽视掉和对方掌蹼交触时传来的冰冷湿滑感,他尝试着和人鱼再聊上几句。

  “在我的家乡有句古话,叫做‘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看倒是非常适合你这个执着的性格。不如叫你石不转怎么样?”

  “张新杰。”

  林敬言愣了一瞬,那个清冷如冰山一般的声音像是直接从他大脑里响起而不是从耳道传入,用的也不是他认知范围中的任何一种语言,偏偏他还能够听懂。他疑惑地看向人鱼,对方嘴唇未动,那个声音却又在他脑海中响起来。

  “我叫张新杰。”

  原来人鱼能够直接与人类沟通的?

  林敬言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了震惊神色,脑内风暴一般迅速刮过了这个想法以及这个巨大发现可能带给海洋生物学界的震撼度。但一对上人鱼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他又觉得自己的惊讶显得太夸张了。他屈指抵唇轻咳一声掩去面上窘迫,和声开口道:“那么……新杰,我假设你能够听懂我说的任何语言?”

  “我可以。”

  张新杰平静地回答了一声,鱼尾迅速摆动了几下游到林敬言正对面的位置,视线紧紧锁住林敬言的眼眸,语调仍然平稳不起波澜:“林敬言,我想我需要半海时的时间和你谈谈。”

  “……好。”

  林敬言敢指着海神波塞冬发誓,他在这天之前从来没想过会有一天和人鱼面对面进行一场严肃的谈话,尤其还是在一方浑身湿透而另一方刚被捕捉起来没多久的情况下。他对人鱼的了解仅仅限于实验室里得到的那点数据和资料,因此他乐意承认他对人鱼知之甚少。但即使如此,即使他不知道张新杰口中的“半海时”究竟是多久,他至始至终也是把人鱼当成和人类同等甚至更高等的智慧生物对待。

  “首先,你们把我捉来的目的就是做研究?”

  “是的。”

  林敬言应了一声,十指交叠起来搭在腿间,目光稍稍放远了些注视向张新杰身后的虚空,斟酌了一下语言娓娓道来。

  “人类是一个好奇心非常重的种族,向来热衷于探索未知的事物。自从十年前有学者证实了海中确实有人鱼的存在,组织捕捉人鱼的行动就一直没有停止过。直到一年前,我的导师在机缘巧合下捕捉到了UFLM1,对人鱼的正式研究才正式开始。但是我的导师也有私心,他一直没有将UFLM1的研究资料分享出去而是限制在了我所在的弗罗里达大学研究,虽然这么做也无可厚非,但是从另一个方面来说,也加重了其他研究机构对捕捉到一条人鱼的渴望……”

  “……抱歉,我扯远了。通过这一年对UFML1的研究,我们在对人鱼的了解上可以说是进了一大步。但是毕竟目前我们的研究对象只有UFML1,难保结果不会是个别现象,所以这次出船捕捉人鱼的目的就是增加对照,从而对先前的资料加以进一步证实,同时也预备对人鱼的社交展开研究。”

  “当然,我们也预计过捕捉到雄性人鱼的可能性,那样的话我们还可以展开对人鱼生殖的研究。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可能听起来很好笑,但是新杰,你要知道,很少有人会把人鱼当做同等的智慧生物对待,大多数人,他们认为人鱼的智商最多和黑猩猩一样,相当于人类3-4岁的小孩。”

  林敬言说到这里的时候多少有点不自然,毕竟他们确实从来没预料过人鱼会是比人类更高等的生物这种情况,但是从他今天遇上的事来看,这很有可能是事实。

  “我知道了。”

  张新杰皱了皱眉,显然还不能够完全理解林敬言口中的所有名词,但这不妨碍他提出下一个问题:“所以,你们做这一切只是因为对我们的好奇?那如果我愿意把你们想要知道的信息告诉你,你有多大的可能性提前放我回到海中并保证再也不捕捉我的族人?”

  林敬言敏锐地捕捉到了张新杰用的人称代词,他说的是“你”,这是不是意味着至少自己得到了一定的信任?他一面思考着这个问题一面有些遗憾地回答道:“我其实不能够做完全的保证,因为对人鱼的研究控制权掌握在我的导师手中。我只能说我会尽全力劝服他早日放你回去,在这期间我也会尽全力照顾好你,同时如果我们得到的信息足够的话,我会尽量终止UFLM人鱼研究计划。”

  “还有,如果你对人类有任何的好奇,都可以向我提问,我一定毫无保留地告诉你。”

  “这艘船还有三天靠岸,你能不能……就当做一次陆地上的旅行?”

  张新杰沉默了一会儿没有说话,林敬言抿着唇看他,心里满是忐忑不安。哪怕这真是一场旅行也没有人会喜欢这样的邀请方式,更何况主动权完全掌握在己方手中,对方其实没有任何别的选择。他思索着这样的话语是不是太强迫了,正想着再说点什么来表达自己的歉意,张新杰就果断地开了口。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们信息互换。我对人类没有过分的好奇心,但是从你刚才的话中来看将来我们和人类打交道的频率只会逐渐加大,那么更多的了解就有一定必要。”

  张新杰清冷声线山涧泠泉一般从林敬言大脑中流过,随着他最后一个尾音的落下,他向林敬言伸出手去。

  “林敬言,这场交易,成交。”


  “林教授,如果你说的一切都是真实的,那么为什么你从来没有公布过人鱼可以直接和人交流的事实,也从来没有人发现过?”

  “我说过了这只是一个故事,相信多少取决于你自己。”

  林敬言松松倚在甲板围栏边,指尖还托着从餐厅里带出来的香槟。小提琴悠扬的乐声从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他半眯着眼,抬头看向漫天星辰。此时正是北半球最好的观星季节,漫天星海如罗似绸,银河熠熠,深沉夜空如同被洒满碎钻一般,璀璨得令人移不开眼。

  “‘有两种东西,我对它们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们在我心灵中唤起的惊奇和敬畏越会日新月异,不断增长,这就是我头顶的星空和我心中的道德准则。’”

  “康德?”

  “正是。”

  林敬言向她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微笑,笛形高脚杯在手中一转举向夜空,他不急不缓再次开口,声调温柔得像在恋人耳畔喃喃低语。

  “你看,我们头顶的就是大熊座,包含了北斗七星。除去大熊座δ星是三等星,北斗七星里剩下的都是二等以上的亮星,所以即使不是最好的观星季节也能够清楚地看见它们。那边相对的是仙后座,最明亮的那颗是Caph,仙后座β星,北天星空的主要亮星之一。”

  女记者明显有些惊讶,“我不知道你对观星还有了解。”

  “我特意学习过。”林敬言轻松地回答着,侧过身体向海洋举起酒杯,作势一敬方才倾入喉中,“为了陪我曾经的恋人看星星。”


  随着张新杰告诉林敬言的信息越来越多,林敬言越来越觉得人鱼是一个奇妙的物种。

  他们能够在极短的时间内从1.2万英尺深的海底升上海平面而不担心身体受损;他们拥有自己的一套交流系统和方式,并不局限于声波和肢体动作;他们在海里的最高游速可达到60英里每小时,和灰鲭鲨无异……

  “奇妙?相比起来我认为人类更加符合这个形容词。”

  张新杰坐在林敬言身边,鱼尾垂进水中,视线在林敬言飞快书写着的笔记本上来回梭巡,思考了片刻平稳地继续说下去。

  “比如你们的语言系统,我能够明白你说的任何一种语言,但是你写的一切我都不明白。”

  “我可以教你。”

  闻言林敬言停下笔抬起头来,眸光里闪过一丝促狭,“我教你中文如何,你会喜欢那种语言的。”

  “中文?就是你写的这种符号?”

  “不,这是英文。中文是我的母语,也就是我从出生就开始学习的语言……在我看来没什么语言能够比得上它了。”

  林敬言自己都有些意外,居然能够在这样的特殊情况下和一条人鱼建立起友谊关系。尽管当初张新杰说的是交易,他还是愿意把张新杰当做朋友对待。返航的三天他基本上就待在了生存舱所在的这个房间,大多数时间是打开投食口和张新杰一起坐在金属岸边,手提电脑和笔记本就放在身侧,彼此交换种族间的信息。虽然经常是他问出各种问题让张新杰回答,但他隐约能够感觉到,随着对人类的了解加深,张新杰对人类的兴趣应该不比他对人鱼的兴趣少多少。因此当他说出那句话时,心里已经大概知道张新杰的答案了。

  “好。”

  意料之中。林敬言愉快地重新翻了一页笔记本用正楷写下了自己和对方的名字,再递给了张新杰:“左边是我的名字,发音是这样的:Lin——Jing——Yan——”

  “Lin——”

  张新杰看向林敬言,张开了嘴唇努力地模仿着他的口型和发音,“Ji——Ye——?”

  林敬言还是第一次听到张新杰从声带里发出来的声音,也许是因为太久没用过声带而显得有些沙哑,冷清的声线却是与他脑海中的那个声音无异。他认真地将自己的名字又重复了一遍:“Lin Jing Yan,不是Ji Ye。”

  “Lin Jing Yan.”

  “对的。右边是你的名字,Zhang——Xin——Jie——”

  “Zhang——”

  “Xin Jie.”林敬言见他皱着眉头有些困惑的模样,开口替他补上了剩下的两个字,“我再说慢一点,Zhang——Xin——Jie——”

  “Zhang Xin Jie.”

  “你在语言上很有天赋啊,新杰,”林敬言显然很满意他的教学对象,“这么快就能够做到发音标准。”

  张新杰没有应他的话,低下头去用指尖描摹着笔记本上的字,“林敬言……张新杰?”

  “我教你写。”林敬言起身绕到张新杰身后,右手覆盖上他的右手,五指扣入指隙同时将笔塞入他手中,如同教导幼童一般牵引着他的手在纸上慢慢地一笔一划写下两个人的名字,丝毫没有注意到两人此时极近的距离。

  “我会了。”

  张新杰有点不自然。深海动物生来体表温度就冰冷,加上人鱼又是习惯了独来独往的种族,他从出生到现在都还没和其他的人鱼如此亲近过,也没有接触过林敬言的皮肤和他接触时所感受到的那样温暖的温度。他动了动手腕想把手从林敬言手中抽离出来,却又为那从没感受过的甚至可以称得上灼热的温度所犹豫。林敬言没有注意到他眸里的复杂和染上了一层淡红的耳鳍,松开手坐回原来的位置,单手支着下颚目光投向他握笔的手,“再写一遍?”

  张新杰学着林敬言的样子握住笔,就着掌心里那点微妙的温热残留在下面又写了一遍两个人的名字。他写得很慢但是很用力,写下最后四点时几乎没把纸划破。林敬言略带惊讶地看着他写出完整的六个字,再一次为他出色的学习能力赞叹了一番。

  “新杰,你是我见过的在语言学习上最有潜质的学生了。”

  张新杰把笔放回他手心,指尖试探性地又碰了碰他的手指,“人类的体温都和你一样?”

  “我想我的体温应该是人类的标准值。”林敬言随口开了句玩笑,很快意识到他问这个问题的原因,“对你来说是不是太热了?抱歉,我没想到,下次我碰你之前提前跟你说一声?或者……”

  “那你……”

  张新杰蓦然打断了林敬言的话,却又有些欲言又止的意味。林敬言疑惑地看向他,张新杰难得地流露出了犹豫神色,半晌才把话续完:“……能不能抱我一次?”

  抱?

  这可完全出乎林敬言的意料,他怎么也没想到张新杰会提出这样的请求。他看了一眼张新杰,从那张向来平静的面颊上没看出什么异色,于是他又有点不确定张新杰的意思了,略一思考便重复了一遍,“你希望我抱你一下,是这样吗?”

  “是的。”

  这次是确确实实的确认,林敬言便也不再多想,只当是张新杰想要感受人类体温。他向张新杰移近了几分,侧过身子将常年冰冷的人鱼完全拥入怀中。冰冷感从身体每处和人鱼接触的部分传来不断刺激着神经,林敬言抿着唇却没有分毫放开的意思。人鱼明显停顿了片刻,这才慢慢抬起手环过他的腰,任由他温热呼吸打在自己耳畔,半晌没有言语。

  “好了,谢谢你。”

  最后还是张新杰开口打破了沉默,林敬言从善如流放开他又蓦然想起了一个问题,“你应该经历过暖流或者海底火山爆发吧?那些温度不可能没有我的体温高。”

  “我没有。”张新杰摇了摇头,又恢复了惯有的平淡模样,“我一直生活在海底,很少到上层去,生活的地方也没有山脉。”

  林敬言若有所思,捞过一旁的笔记本电脑翻了张深海平原的图片出来,“像这样?”

  张新杰探过身来看了一眼,微微颔首,“有百分之八十的相似度。”

  “既然这样,新杰,改天我一定向你介绍人类最伟大的发现。”

  “是什么?”

  “火。”

  张新杰的情况总让林敬言想起曾经读过的安徒生童话里的小美人鱼的故事,那条赤诚的,成全了别人的爱情的美人鱼对陆地和火焰是有着怎样的渴望啊,他对于那样的情感也只有感叹而已。张新杰没有表现出来,但是林敬言的直觉告诉他张新杰对于温暖的渴求和那条美人鱼是无异的。

  “林先生,我们要到了。”

  二副找到张新杰所在的房间来的时候已经是午夜,林敬言还在生存舱旁边整理白天的笔记,而张新杰已经陷入熟睡之中。林敬言抬起头来向二副颔首示意,随后又小声地问:“能不能把生存舱留在船上,明天早晨再搬上去?”

  “为什么?”

  “我怕打扰到新杰的休息。”

  林敬言看了一眼舱内的银尾人鱼,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这一眼里包含了怎样的情感。他很快转过头来向满脸疑惑的二副解释道,“就是这条人鱼,他每天的睡眠时间是固定的,移动生存舱的动静说不定会弄醒他,我不想扰乱他的作息。”

  “那好吧。”二副斟酌着还是点了头,“你呢?你和我们一起上岸还是留在船上?”

  “我也留下来,正好我的论文可以开头。”

  林敬言直接熬了通宵,把论文的完成度又向前推进了一大步。六点整张新杰醒来的时候他刚好关闭电脑,向着张新杰打了个带着笑意和倦意的招呼。

  “早安,新杰。今天我们要上岸了。”

  没过多久,林敬言就已经站在岸上看着金属臂将生存舱吊进实验室内,他的导师站在他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先回去好好睡一觉,我听布里斯说你整天整夜待在UFLM2的房间里,哪怕是急着毕业也不用这么拼命吧。”

  林敬言简单地回以一笑,目光仍然停留在实验室的方向,“我只是想照顾好那条人鱼而已。对了,克雷格先生,我这次有很重要的发现,一定会让你大跌眼镜的。”

  “哦?我已经很久没听到这样的发现了,是什么?”

  “不如我们去咖啡台谈?”

  对面老者的反应不出所料,林敬言满意地放下咖啡杯,随手撕了一小袋糖加进白咖啡中,一面搅拌一面不紧不慢地开口,“我一开始也是相当惊讶……克雷格先生,你认为如果我们可以简单通过询问就得到关于人鱼的一切信息,我们的研究计划还有没有继续的必要?”

  克雷格显然明白林敬言的意思,他端起美式咖啡来喝了一口,收起面上惊诧笃定地道,“UFLM不能终止,尽管通过询问我们可以得到大量的信息,但是有些东西只能通过观察才能得到。比如人鱼的交配和生殖过程,再比如人鱼的肢体语言,这些不是简单几句话就可以被当做可信的资料的。”

  林敬言沉默了片刻,在无奈感从心里升上来前果断地道:“那我希望这条人鱼能够由我全权照顾。”

  “没问题。”


  林敬言再次来到甲板上的时候已经是清晨,熹色还铺洒在湛蓝天际,将海平面染出层层渐变的红色,如同一杯红粉雪碧一般将玫瑰红渐渡成淡红。日出刚过不久,纯净的金光还覆盖在泛着粼粼波光的海面上,干净得像能够洗涤人心中的一切杂念。林敬言深吸了一口气,新鲜空气渡入肺部令他头脑也更加清醒,他深切知道,离傍晚只有不到十四个小时了。

  “林教授,你一直都起得这么早?”

  林敬言在餐厅里遇见女记者的时候腕表刚好显示七点半,他向精神十足的人回以一笑腾出没托托盘的手指了指自己坐的位置,“我在那边,欢迎你过来。”

  “我昨天晚上可没睡好,梦里都是你和人鱼。”

  林敬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把口里的食物吞咽下去才慢慢开口,“看来我的故事对你影响很大——没有长黑眼圈吧?”

  “差不多快了。”女记者顺着林敬言的话说下去,自己不免都扬起了几分笑意,“我猜测你的作息比我规律得多?”

  “可以这么说——”林敬言拖了个长音,将桌上的方糖都加进了咖啡里面,“我一般都是十一点睡觉六点钟起床,和他的作息同步。”

  “谁?”

  林敬言没有马上作答而是垂下眸去搅拌着咖啡,看着方糖一点一点在深色的液体中化开。和意式浓缩不同,早餐提供的美式咖啡本身就已经加了足够多的水来冲淡苦味,他这几块糖放下去更是把咖啡搅成了加了咖啡粉的糖水一类的液体。他端起来抿了一小口,感受着甜味爆炸般地在口腔里耀威扬威,这才缓缓开口回应。

  “张新杰。”


  “新杰,你还好吗?”

  林敬言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他刚出房间就听走廊上走过去的几个实验员说已经给新来的人鱼做过了全身检查。他心里一凛,没来得及将他们后面对于新人鱼的身体状况的赞叹听完就赶紧赶往了实验室。白色的大门打开后他一眼就看见张新杰闭着眼安静地立在实验舱内,唇线紧紧绷直,上了釉一般的苍白面颊清冷高贵得像天上的神祇。林敬言目光从连接他头颅的几根细管扫过,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匆匆和一旁的几个记录数据的实验员打过招呼后就靠近实验舱边低声问出了那句话。

  张新杰没有给他回应,林敬言不知道是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还是不愿意作答。他只好放弃了交流的意图转向一旁的操作台去,那边的实验员正在低声交流着两组数据的对比情况。林敬言一目十行地从那些繁冗的数据上掠过,单刀直入地开口询问:“连接管什么时候可以取下来?”

  “可能还有一些时间,林先生,克雷格教授认为我们还需要进行更多的脑电波采集。”

  “你们有没有对比过1号和2号的脑电波数据?”

  “正在对比,他们的脑电波波形在静止和捕食状态下是相似的,但是其他情况还不好说。”

  林敬言沉吟了一会儿,建议道:“换用环形采集器怎么样?相比起你们通过电脑制造出来的模拟环境来说真实环境所得到的数据更可靠,对人鱼大脑的刺激伤害也会减少。”

  “但是环形采集器不够稳定,也容易被人鱼损坏。”

  “交给我,”林敬言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张新杰,又迅速把目光收了回来,“我会和他沟通。克雷格教授应该已经告诉你们我能够直接与这条人鱼沟通的事了。”

  “这个东西是什么?”

  张新杰皱着眉,伸手碰了碰额上的银色金属环,鱼尾在水面上拍击了两下,显然内心并不像语调这么平静。

  “脑电波收集器,用来检测你的大脑活动的。”林敬言尽可能用简单的词语解释给他听,侧头看向坐在自己身侧的人鱼带着歉意地道,“抱歉,新杰,我去睡了一觉,没来得及一直陪着你。他们做体检的时候没有伤害到你吧?”

  “没有,但是感觉比较奇怪。”张新杰扫视过面前的水域和岸边郁郁葱葱的树木,尖锐的指甲利刃般飞快割断了岸边的一根青草,放在口中咬了一下,“这就是陆地上的植物?味道和海里的有不少不同。”

  “我应该阻止你品尝陆地上的任何东西。”林敬言有点无奈地瞥了一眼被张新杰拿着的那根草,确定那只是一棵最普通不过的马尼拉草,这才略略放下心来,“虽然按照推断这些应该都不会对你的身体造成伤害,不过还是谨慎一点的好……你面前的这片湖被我们用来安置人鱼,整个湖都尽量模拟海底的生存环境,水全部通过金属暗道从海里通过来,同时也有大量的鱼群生存。对,UFLM1也在这里,你听到她了吗?”

  张新杰放下草望向湖面,语气里蕴入了几分复杂情感,“我刚被放进去她就和我沟通过,但是第一我们属于两个敌对的种族,第二她的状态比较糟糕,用你们的词来说就是抑郁。所以我认为要和她交流应该不容易。”

  “没关系,毕竟交流这样的事我们也不会强迫你。”林敬言想起了导师的话,苦笑了一声,“克雷格教授还希望能够观察到人鱼的生殖繁衍过程,看来他的愿望注定要落空了。”

  张新杰有点奇怪地看了林敬言一眼,“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会对生殖繁衍的过程感兴趣,更何况人鱼繁衍后代的能力还相当低弱。”

  “为什么?得不到来自伴侣的保护?”

  “不,人鱼对待自己的伴侣忠诚度很高,但是雌性人鱼的分娩过程非常痛苦,持续的失血会造成幼体人鱼一出生母体就死亡,也有提前死亡以至于幼体人鱼头部来不及接触到海水就窒息而死的。而雄性人鱼在伴侣死后不会另找,这也导致了人鱼的数量一直处于稀少状态。”

  林敬言将张新杰的话在脑内过了一遍,了然地点了点头。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方糖来递给张新杰,自然地岔开了话题,“我查过了资料,你生活的地方应该很少生长含有糖分的植物,要不要试一下这个?人类把它称作甜,是最受欢迎的一种味道。”

  张新杰接过那个纯白的正方体,放在掌心中上下打量了一番。林敬言看不出他有什么表情,心里琢磨着他是不是不愿意尝试,还没想完就看见张新杰把方糖放到了唇边,粉色的舌尖迅速探出口腔舔了一下表层,随后半阖上眼眸,面上露出林敬言读不懂的神情——像是恍然大悟又像是初见光明,或者还有几分疑惑和几分惊异。他忍不住出声询问:“你感觉怎么样?”

  “和你的体温很像。”张新杰半晌才回答他,“‘甜’和‘温暖’在你们的语言里是一个意思吗?”

  “不是,”林敬言好不容易分析清楚他这句话的含义,噙着笑答道,“但也许都可以用‘奇妙’来形容吧。”

  林敬言觉得他对张新杰是有私心的,也许是因为他是唯一一个被张新杰信任并选择直接沟通的人类,又或许是因为他和张新杰之间那点被一开始的交易建立起来的友谊。他没有告诉张新杰这整片湖都处于密密麻麻的监控之下,也没有告诉张新杰他们所坐的这一小块湖岸是唯一的监控死角——这还是一次断电事故中他不经意发现的。他能够感受到自己不愿意让张新杰被暴露在层层摄像头下观察研究的心情,却不知道这样的心情从何而来。

  也许是真的把他当做亲近的朋友了。

  林敬言最后只能给自己下了这么一个结论,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够有说服力。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那么想要保护张新杰,那么想要向张新杰展示一切陆地上的造物,甚至想要真正地带他去看,去听,去感受,去品尝;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那么想要听到张新杰的声音,看到他难得露出的不一样的表情,握着他的手在笔记本上一笔一划地写下自己的母语——哪怕人鱼的体温是经年不变的冰冷他也甘之如饴。他第一次无法辨析自己的心情,又隐约感觉到那模糊的感情一旦清晰就会分外危险,只得先用博士论文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好在他的论文进展十分顺畅,从张新杰那里得到的大量信息加上他原先对人鱼为期一年的研究,几乎没有出现过卡壳的情况。

  “你说,这是你原本居住的地方?”

  张新杰熟悉林敬言的手机使用方法的时候林敬言的论文已经完成了大半,而张新杰也已经能够说出简单的中文。他似乎对那种语言有些着迷,一有机会就从声带里发出声音来而不是直接在林敬言脑海中说话。林敬言停下飞快打字的动作向张新杰展示给他的图片瞥去一眼,神情不由得温柔了几分。

  “没错,那是中国南京。你看到的那幢建筑四楼就是我的家,有绿色藤蔓垂下来的那一户,我母亲喜欢在阳台上种常春藤。”

  他仰起头来向着蓝宝石般的天穹眯起眼,笑容在夏日午后的阳光里充满怀念又缱绻,“后面那张照片是秦淮河,一条淡水河。河风里没有海风那样的咸味,清爽又舒适。尤其是夏天的傍晚在河边的街道上走走,避开那些纸醉金迷的游船,再糟糕的心情也会被凉风抚平的。”

  “走——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张新杰将疑问句的语调沉了下去,尾音没入面上的思索神情中。林敬言用腿从水里划过去轻轻碰了碰他的鱼尾,不紧不慢开口道,“和你在海里游动的感觉有很大差别,但是本质上没有不同——你习惯了游动,我习惯了行走,是不是?”

  “但你也可以在水中游动,而我不可能直立行走。”张新杰语调平静地反驳他,弯下腰轻缓却不容置疑地把他的腿从自己的尾巴旁边推开,“你的论文完成以后,我是不是就会回到海中?”

  林敬言心里蓦然升起了几分无力和气恼感,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样莫名的情绪的源头在哪里。张新杰应该这么问。他在心里一遍一遍提醒自己,本来自己就许诺了他会尽力放他回去,更何况他现在这样的生活近似被囚禁,根本谈不上一丝一毫的自由——但是那种情绪还是存在着,林敬言想,也许是因为他在潜意识里认为通过自己做的这么多努力后张新杰可以稍微改变一些态度,但是张新杰这一句平平淡淡的话就像把一切都打回了原点,好像张新杰还是那条冷冰冰的和他谈判的人鱼,而林敬言还是在用一切方法尝试着靠近他并尽可能地给他一些温暖和善意。这样做究竟值不值得?林敬言问自己,值不值得?

  “前辈?”

  张新杰似乎也从林敬言的沉默中感受到了他的情绪不对,但他没有任何的应对这类情况的经验。在他记忆中林敬言向来都是温温和和地笑着,对他有问必答,从来不会出现这样长时间的沉默和明显压抑着什么的表情。他斟酌了一下还是用中文唤了林敬言一声,用的还是林敬言一次开玩笑的时候教他的称呼——那时他问林敬言中文里应该怎么称呼教授知识者,林敬言笑着说老师听起来辈分大了太多,不如就叫前辈吧,一辈之隔总不会显得生疏——他仍然不能够明白林敬言说的每一句话,却把这个称呼牢牢记了下来。

  “抱歉,我出神了。”

  先道歉的还是林敬言,他很快收敛起所有情绪,半带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我和教授沟通过很多次,他始终没有答应放你回去,也不同意终止UFLM计划。新杰,你再给我一些时间,等我接替了主研究员的位置,我就让你回到海中。”

  “至于对人鱼的研究,我仔细想过,即使我停止了UFLM计划也还会有其他的研究计划出现,我没有办法以一己之力阻止所有人类。所以我想在接手以后向其他研究机构公布UFLM计划和对人鱼的研究资料,条件是他们在研究中不得伤害人鱼并且在一定时间后必须将人鱼放回海中,这样或许能够最大化地降低对人鱼的伤害。”

  林敬言交叉着十指搭在腿间,第一次和张新杰谈判时的紧张感又浮现出来。尽管他自认对张新杰已经有了一定了解,但他仍然无法想象张新杰对这番话会有怎样的反应。他略略侧过头想借余光观察一下张新杰的面部表情,却恰好与那双深沉如海底的眼眸对上。他能够清晰地从中看到自己的倒影,但分辨不出张新杰的情绪。

  “……新杰?”

  接下来他就清楚地看见张新杰将他的双手拉了过去拢在人鱼冰凉的手心中,张新杰闭上了眼睛,面部线条看起来沉静又虔诚,他慢慢地翕动唇瓣,声带震动中林敬言听到了他最熟悉的语言。

  “谢谢你。”


  “所以你在接手UFLM人鱼研究计划后就和全球70多所大学、博物馆和其他的海洋生物研究机构签订了《弗罗里达协定》,提出了人鱼研究的五条限制,并成立了人鱼保护协会。”

  林敬言平静地点了点头,张开五指细细数来:“1.平等尊重,禁止出现任何侮辱和轻视人鱼的现象。”

  女记者显然对著名的人鱼研究五限制非常熟悉,不待林敬言数到二,她就自然地接了下去:“2.每条人鱼研究期限为五年,不接受任何延期申请,支持提前放回海中。”

  “3.研究过程中不得有任何强制行为,不得使用药剂和任何对人鱼可能造成伤害的器械。人鱼若出现自然死亡允许解剖,但不得在市场上贩卖任何人鱼身体部位。”

  “4.研究人员必须经过体检,禁止任何病毒携带者进入研究室,禁止除研究人员以外的任何人和人鱼单独相处。”

  “5.捕捉和大范围移动人鱼必须申请协会许可。一次性捕捉数量不得超过两条,每两次捕捉间至少间隔五年。严禁私自捕捉人鱼,严禁以个人名义申请捕捉。”

  林敬言收回手笑了笑,双指一错打了个清脆的响指以示鼓励,“说实话这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你居然能够记得这么清楚。”

  “我听说这些已经被写入高中生物教科书了,”女记者掏出手机飞快划了几下,将找到的图片递到林敬言面前,“没错,就是这张,最新的生物教科书。”

  林敬言接过她的手机将上面显示出来的英文一字不落地看了一遍,Roman Times的字体被加粗加黑,显然是极重要的内容。他将手机交还过去,似不经意地道,“第一批被申请捕捉的人鱼前不久已经被放回海中,当时我和我的同事检查过,他们都很好地遵守了协定。”

  “你可以为此感到自豪。”

  “我应该自豪,只可惜我唯一想要分享的对象已经不在我身边了。”


  林敬言的博士论文完成的时候夏季已经过去了大半,弗罗里达半岛的阳光还是一如既往的热烈,只是向来在这样的阳光中选择躲进室内读书或照顾海洋生物的林敬言这次选择了花费更多的时间待在室外,甚至直接穿戴上潜水设备和张新杰一起潜入湖中。他能够明显地感觉到,张新杰在水中的时候所展现出来的状态是最放松也最自由的。

  “我明天博士论文答辩。”

  林敬言尽可能地将音调提高好让张新杰在水中听清楚,他们正在湖岸下方的一处岩石洞穴里。林敬言向来不敢潜得太深,因为越往深处压力越大,湖底的压力通过电脑控制已经和张新杰原本生活的海底无异。就连这处洞穴林敬言也不能够久待,否则对他的身体也会造成一定伤害。

  “如果你能够通过,就能够拿到人鱼研究计划的主控权?”

  “不行,但是我会申请。”

  林敬言轻轻一笑,拍了拍张新杰的手腕,“放心,新杰,我答应你的就一定会做到。”

  张新杰点了点头,抽出手来一甩鱼尾向洞里游去。林敬言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洞穴深处又重新出现,只是手中多了点鲜红的东西。

“在人鱼的语言系统中,红珊瑚象征着祝福。”

  伴随着张新杰平静声线在林敬言脑海里响起,他把手中鲜红的珊瑚递到林敬言手中,又认真地解释道,“我偶然在湖底发现的。”

  那一小块红珊瑚被林敬言做成了别针别在第二天穿上的雪白西装上,鲜血一般的色泽分外惹眼。也许真是人鱼的珊瑚带来了好运,他的答辩分外顺利。当答辩委员会主席宣布他答辩通过的那一刻,林敬言满脑子都是张新杰,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将这份喜悦的心情分享出去。

  “林博士,恭喜答辩通过啊。”

  视频那端的是林敬言在普林斯顿大学就读天文学博士的好友张佳乐,自从林敬言开始准备博士论文以来他们就很少再有联系。这次是张佳乐先打的视频电话过来,目的却不是询问林敬言的论文答辩,而是一场流星雨。

  “8月13号的Perseid,也就是英仙座流星雨,我跟你说,要是有什么喜欢的人就赶紧约去看吧,今年这一场据预计最大流量可能达到每小时150颗,仅凭肉眼就能够观察到,绝对是视觉上的饕餮盛宴。”

  林敬言差点没笑出声,张佳乐那点挤眉弄眼的含义他再清楚不过,“我说乐乐,你论文写完了吗?还有闲心关心我的终身大事?”

  “哎老林你这就不厚道了,我好心帮你一把,你怎么还戳我伤口?”张佳乐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又恨铁不成钢地训道,“哥可是有男朋友的人了,到时候回家见二老别又拿我当挡箭牌,说什么你们看隔壁张佳乐也没有对象……”

  “好好好,我认输。”林敬言忍着笑告饶,脑海里却不期然浮现出了张新杰的模样。他应该也没有见过流星雨吧?如果张佳乐的信息可靠的话那么那天晚上或许可以让他看看……

  “老林?那个走神的老林?想什么呢?”

  林敬言回过神来,深觉自己的想法有一定实施性,于是面色严肃地问道:“你最近能不能腾出一点点时间来?”

  “干什么?”

  “给我补补天文知识。”

  林敬言查了查日历,8月13号,也就是后天晚上。他心里有了定数,指尖飞快敲击键盘把张佳乐给他的几个文档下载下来,预备好好补一补天文学,能够告诉张新杰的内容也更丰富些。他一点没来得及想自己这样做处于怎样的动机,仿佛潜意识中有个声音告诉他,就该这么做。

  “我知道你一直作息规律,但是明天能不能破例一下?”

   论文答辩后林敬言要处理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尽管他急切地想要见到张新杰,真正见面时也已经是第二天傍晚。夕色在天边抹出朦朦胧胧的橙红色的光,勾勒得不远处树林的剪影也模模糊糊,像是下一刻就要和天际融为一体。林敬言没来得及换潜水设备,还是选择了他们常坐的湖岸。空气中流动着若有若无的青草气息,散发着夏日蓬勃的生命力。

  “有什么很重要的事?”

  “也不是……很重要。”

  林敬言挠了挠头,语调有些支吾。他一直知道这份邀请带着些许暧昧色彩,却因为张新杰人鱼的身份而自行将那丝暧昧压制了下去,没想到此刻坐在张新杰身边送出这份邀请时那丝暧昧又浮现上来,在他心头萦绕不去。

  “那为什么……”

  “明天有流星雨。”

  林敬言没有看张新杰的眼睛,径直说了下去,“就是……夜空中的星辰会划落下来,带着很壮丽的光。我想你应该从来没有见过,所以问问你愿不愿意看一场?”

  “好。”

  林敬言等了半晌才等到张新杰的回话,仿佛心里的巨石终于落了地,他向张新杰露出一个毫无保留的欣慰笑容,“太好了,那明天晚上这个时间我再过来。”

  “你其他时间都有安排?”

   林敬言一愣,回话被卡在了喉咙里。他看向面前的人鱼,对方映着光的眸底似乎有他熟悉而又陌生的情感,同点点碎光交织在一起,让他想起在海上经历过的最璀璨的星空。

  “是啊,”林敬言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又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准备提交接手UFLM计划的申请。”

  林敬言知道他的导师会有怎样的反应,刚拿到博士学位就想完全接手人鱼研究计划,在对方眼中过于急功近利了。因此当克雷格把他叫到办公室里去并狠狠地训了一顿的时候,他一直保持着平静的态度。直到从办公室里出来回自己的宿舍时他才有闲暇静下来想一想张新杰对他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是不是已经超过了他想象中的任何一种感情。

  也许,他已经很不一般了。

  张新杰,林敬言想,独一无二的张新杰,冷静又执着,冰冷又强大,心里却总有一小块地方向着甘甜和温暖。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进入他的生活这么深,以至于林敬言无法想象先前没有那个清冷声音存在的时候他是怎么度过的。但是……

  他总有一天会回到海中去的,他属于那里。林敬言,你不能太自私。

  “你来了,今天的夜空应该会好看。”

  张新杰说着已经趋于流利的中文,伸出手向着天空虚虚一招,“刚过去的那阵风里有星空的声音,我听见了。”

  林敬言微微一笑,他知道人鱼所听到的东西和人类听到的完全不同,也就没对张新杰的话发表什么意见,只是侧过身体指了指身后的篝火堆,“我准备兑现给你的一个承诺,让你看看火。”

  林敬言没有太多的野外生存经验,但这不妨碍他在经过一番资料查询后成功地搭起了篝火堆并拉到了湖边。他捞起身后的笔记本撕下几页当做引火纸,又掏出打火机来小心翼翼地将引火纸点燃,再将火焰引到篝火堆周围细碎的树枝上去。张新杰看着那被林敬言称作火焰的东西一点一点沿着树干攀爬上去,最后交织在一起发出大量明亮的红光。他将身体又向岸上移了一些,伸出手去想要感受那种新鲜事物的温度。很快他就知道不必了,火焰带来的热浪已经在空气中翻滚起来,温暖一瞬间包围了他的全身。

  “我赞同你的话,这确实该是最伟大的发现。”

  张新杰的语调没有什么波动,林敬言却还是听出了隐约的赞扬。他重新在张新杰身边坐下,看了一眼腕表,“还有几个小时,你能撑得住吗?”

  “我会尽力。”

  张新杰向林敬言身侧看去,没有见到向来林敬言会携带的笔记本电脑和手机,取而代之的是两件他从未见过的东西。林敬言显然也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将那两件东西拿起来放在自己膝上,“这是不锈钢保温杯,我装了一杯……浓缩咖啡,是一种味道很苦但有提神效果的棕色液体。这是我的口琴,一种乐器,我原来学过一点。”

  张新杰把那个小巧的银白色的口琴拿起来仔细地打量了一遍,指腹略略用力按了一按。林敬言注意着他的举动不由好笑,从他手中拿过口琴放在唇边,“不是那么用的,我示范给你看。”

  张新杰第一次听到纯粹的口琴声,和他听过的任何声音都不同。人鱼的听觉系统十分发达,他可以听见一大群沙丁鱼靠近的声音,可以听见海葵慢慢绽放的声音,可以听见海豚寻找伴侣时发出的尖鸣——但没有一种能够和他此刻耳畔的声音相比;林敬言给他放过温柔的小提琴曲也放过热烈的爵士,放过磅礴的交响乐也放过清脆的三角铁的敲击声,但还是不能够和他现在听见的这个声音相比。有哪里不一样。张新杰没有办法描述出来,但就是有哪里不一样。

  夜色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来临了,星辰开始在夜空中明亮起来。张新杰半阖着眼,沉沉的睡意已经袭上了他的大脑,但他还不想沉入睡眠,他还想多听一会儿林敬言的口琴,还想多感受一会儿身后篝火的温暖——伴随着木料裂开所时不时发出的噼啪的声响。除此之外一切都显得如此静谧,天大地阔,却好像只有他们的存在。

  “新杰,醒醒。”

  林敬言温和的声线在张新杰耳畔响起,他这才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睡着了。他揉了揉眼睛试图把困倦感从脑内驱逐出去,一个银色的杯子就被递到了他的唇边。

  “要不要尝一尝?我分析过咖啡豆的成分,不会对你的身体造成伤害。”

  林敬言看着张新杰接过来喝了一口,停顿了一下又接着喝了下去。他借着身后的火光再看了一眼腕表,那场流星雨应该快来了……

  “很苦。”

  张新杰把杯子还给林敬言,略略皱了皱眉,“是我尝过的最苦的东西。”

  “但是你还是喝完了?”

  林敬言一眼瞥见已经空了的杯子,有点哭笑不得,“不好喝尝尝就是了,不用喝完。”

  “不是不好喝。”张新杰思考了一会儿试图寻找最适合的词汇来表达他的感受,“虽然苦但是有种醇厚的感觉,像海底的岩石,稳重而坚韧。”

  林敬言眨了眨眼睛,这是他第一次听见这种对于意式浓缩的评价。他移开空荡的保温杯,轻轻拍了一下张新杰的手腕,又抬臂指向星空,“在流星雨来临之前我先给你画一画星座,好不好?你看,北边最亮的那颗星属于北斗七星,它们形成勺子的形状,勺柄在夏季指向南方。喏,就是那边。这七颗星都属于大熊座,也就是……你沿着我画的方向看,能不能看出一只熊?”

  “有五分像。”

  “当然不可能完全相似,星座都是人类凭着想象力画出来的。它旁边是小狮座,从东边那颗星开始……”

  林敬言的话还没有说完,一道璨光就猛然划破了天际。林敬言立刻截住话题,低声向张新杰道,“流星雨来了。”

  这是张新杰看见的第一场流星雨,也是林敬言看见的第一场流星雨。不过片刻从苍茫夜空中滑落的璨光就越来越多,漫漫流光真正诠释了银河的含义,而此刻哪怕是银河也有几分坠落九天的意味。流光一道接着一道,一道比一道更加明亮,整个穹顶都因为这璀璨的光芒而失去了夜色常有的深沉,从黑暗中攒出了一点曼妙的紫色来。那些原本高远又冰冷的星辰此刻像是纷纷向下坠落,落向他们的头顶,落向同样流光熠熠的湖面,落在他们的眼前。

  实在是太美了。

  林敬言不由得屏住了呼吸,生怕惊扰到了那壮丽的场景。他没有意识到张新杰什么时候握住了他的手,也没有意识到他们已经十指相扣,人类骨节分明的手指和人鱼带蹼的手指扣在了一起,竟有种极为微妙的和谐。

  流星雨整整持续到后半夜,林敬言醒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即使喝了咖啡也没能撑住。他刚动了动身子,肩膀上就传来麻木感,张新杰不知道什么时候枕在他肩上的头动了一下,显然也才刚刚醒来。

  “我是不是惊醒你了?”林敬言有些歉意地笑了笑,看了一眼仍然带着道道流光的夜空,“流星雨还没停,看来大概会一直持续到天亮。你要不要先回去休息?”

  张新杰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回答他,声音里竟然没有了一丝一毫的困倦,“前辈,你能不能再吹一次口琴?”

  “当然……”林敬言有些诧异于他的请求,还是拿起了口琴,“你是不是有想听的东西?”

  “你最喜欢的那首歌,可以吗?”

  林敬言隐约记得他同张新杰提过他最喜欢的歌——《Swallowed In The Sea》,也就是他的手机铃声,却没想过张新杰一直记了下来。他低低应了一声,将口琴放在唇边,半阖上眼吹奏起来。

“You cut me down a tree

And brought it back to me

And that's what made me see

Where I was going wrong

You put me on a shelf

And kept me for yourself

I can only blame myself

You can only blame me.”

  随着乐声传出,林敬言的耳畔响起了轻声的歌声。他惊讶地看向了张新杰,对方唇线微微弯起,竟是露出了难得的微笑。那微笑如同坠地朝露一般浅淡,却让林敬言无法移开哪怕一丝一毫的视线。

“And I could write a song

A hundred miles long

Well, that's where I belong

And you belong with me

And I could write it down

Or spread it all around

Get lost and then get found

Or swallowed in the sea.”

  林敬言不知道张新杰什么时候学会的这首歌,也不知道张新杰学这样陌生的语言耗费了多少精力。他们身后的篝火还噼里啪啦作响着,眼前耀眼的流星雨也一刻不曾停过,只是林敬言的耳中只剩下了交织的口琴声和歌声,眼中也只剩下了张新杰轻微的笑意。

“You put me on a line

And hung me out to dry

And darling that's when I

Decided to go to see you

You cut me down to size

And opened up my eyes

Made me realize

What I could not see.”

  张新杰从来没有告诉林敬言人鱼的歌声是求偶的方式,但是他也不需要了。他能够从林敬言的眼中读出那和他如出一辙的情感,那曾经让他陌生又手足无措的情感。而此刻那样的情感是如此鲜明地映照在他们彼此的眼睛里,比所有的流星都更加璀璨。

“And I could write a book

The one they'll say that shook

The world, and then it took

It took it back from me

And I could write it down

Or spread it all around

Get lost and then get found

And you'll come back to me

Not swallowed in the sea……”

  一曲停下,林敬言看着张新杰一手撑住身边的草地,一手拿下自己还抵在唇边的口琴,附身过来在自己唇上落下了一个轻柔而冰凉的吻。

  “林敬言,做我的伴侣。”


  “你的故事真是……不可思议。”

  林敬言仿佛早已预料到了对方会有这样的反应,他好心地探过身将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在笔记本上的钢笔拿起来递到人手中,顺势瞥了一眼空白的笔记本,唇线挑起愉悦的弧度,“我知道,听起来就像一个童话故事。来自深海的人鱼爱上了他的饲养员,不比丹麦那条爱上了王子的小美人鱼的故事逊色对不对?”

  “对,而且那场流星雨我当时也看过。林教授,这让我对你的故事的真实性又有些不确定了。”

  林敬言挑起一边眉,悠悠然端着白瓷杯抵在唇边小口抿着热气腾腾的棕色液体,欣赏了片刻女记者飞快凭借记忆写下来的笔记就转头看向甲板外的大海。遮阳伞将他们所坐的白色塑料桌椅完全拢在一片湿漉漉的阴影里,而夏日午后的阳光正跳跃在海面上,闪动着粼粼波光。他的目光追随着一只正展翅掠过苍穹的信天翁,望着那只雪白的海鸟落在了甲板的围栏上。

  “你读过《古舟子咏》吗?”

  “我听说过,是一个关于水手杀死了信天翁从而招来灾难的故事?”

  “没错。”

  林敬言放下咖啡交叠十指搭在桌面上,随意地看了一眼女记者手边的录音笔,似是漫不经心又似是分外严肃地道,“我建议接下来的这部分你把它关掉,因为你马上就要接触到这个故事最接近你所知的事实的部分了。”

  “同时,这也是我一开始问你那个问题的原因。”


  “中文里有一个词叫做‘多事之秋’,意思是事变很多的一个时期,不过我更喜欢字面意思。”

  “至少在我的经历中,每个秋天都是最多事的。”

  林敬言说出这番话时已经是秋季,弗罗里达半岛上的枫叶开始变得鲜红透亮,在秋季高远的日光中闪烁着红宝石和黄金的光泽。他原本计划拿到博士学位后就回国看看,没想过还能够看到这个秋天的枫叶。但他最后选择了留下来,因为张新杰。

  “最近玛丽娜进实验室的频率增加了不少,是因为你们对人鱼研究有新的想法了吗?”

  林敬言知道张新杰口中的玛丽娜是谁,不过实验室里的人都把她称作UFLM1。他的神色凝重了起来,斟酌着该怎么告诉张新杰最近实验室的研究方向。

  “克雷格邀请了生物化学那边的教授过来参与研究,他暂时还没有让我参与那部分……不过我猜测,他们想要制作一种药剂。”

  张新杰微微皱了皱眉,他向来能够敏锐地捕捉到对林敬言话里的意思,“也就是指,要么他们试图从人鱼身上提取东西,要么他们制造的药剂针对人鱼。”

  林敬言点了点头,他只希望能够尽早参与那部分研究,这样他才能够知道他的导师究竟想要做什么,会不会对张新杰造成伤害。现在的情况太过被动,这几天还是玛丽娜,谁又能说隔几天是不是就轮到张新杰?

  张新杰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浮在湖面上。湖边的枫树正是鲜红如同燃烧起来的色泽,时不时伴随秋日长风悄无声息地滑落两片在湖面,泛起层层细碎的涟漪,好似把湖中鲜艳的倒影也燃烧起来。

  “别担心,我一定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林敬言开口打破了沉寂的气氛,安抚地向张新杰笑了笑,“保护伴侣是所有雄性生物与生俱来的职责——人类也不例外。”

  张新杰闭了闭眼摆动鱼尾几下游到林敬言面前,单手撑上他的膝盖另手压上他的肩膀让他的脸颊离自己更近几分,侧头在他唇上轻柔地落了一吻。

  “我听见了危险的声音,你要小心。”

  张新杰或许是个天生的预言家,林敬言在知道一切以后这么想。但当时他以为张新杰的提醒是关于他,却没想到也可能是张新杰自己。

  “敬言,占用你一点时间,去咖啡角谈谈?”

  林敬言刚从安置张新杰的湖边回来就遇上了还没脱下白大褂的克雷格,他从对方严肃的神情里大概猜测到了是关于最近他们的研究的话题,但当克雷格给两人都倒好咖啡并坐在他对面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他才知道不止那么简单。

  “我就开门见山了,敬言,饲养员和所饲养的海洋生物之间有情感纽带是好事,但你有没有发觉你对UFLM2的关注太多了?”

  林敬言心头一跳,面上还是装出不动声色的模样,“UFLM2是被我亲手带回来的,又由我全权负责,我认为多关注一些也无可厚非。”

  克雷格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表露对他这番话的相信程度,只是语气平缓地说下去,“我希望你们之间的情感纽带不会对接下来的研究造成影响。我和桑格尔最近在合作研究你也知道,看看这份资料。”

  林敬言隐约有种不好的感觉,拿起克雷格递过来的文件夹打开一页一页地浏览起来。渐渐地他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偏偏克雷格还要加上最后一把火,“我希望你加入这项研究的时候能够亲手操作UFLM2的药剂注射,这关系到你能否正式接手UFLM计划,不要让我失望啊。”

  林敬言那天很晚也没有睡着,索性穿衣起来到宿舍外面去散步。白天看到的白纸黑字的资料内容仍然利刃一般在他脑海里翻搅,让他难受又无法停止回忆。克雷格在资料中指出,他们在人鱼体内发现了一种特殊的细胞因子,数量稀少且游离不定,但通过模拟实验一旦这种细胞因子聚合在一起就能够使人鱼爆发超乎寻常的力量。他们合作研究的ILRⅠ型药剂的作用就是将这些细胞因子聚合在一起使人鱼陷入他们称之为狂暴的状态,再通过研究狂暴状态下的人鱼确定提取这种细胞因子为人类所用的可能。克雷格还在资料最后附上了一份时间表,三天后就会对UFLM1进行药剂注射,而张新杰的注射时间也只推迟了两天。

  林敬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来时才发现他不由自主地走到了张新杰所在的湖边。他索性在他常坐的位置坐下来,双腿垂入冰凉的湖水中,目及之处惨白的月光泼洒在湖面上,仿佛铸造了一个巨大的闪着冰冷银光的舞台。这个时候张新杰已经在湖底睡着了,林敬言知道。他同时也清楚地知道他多想继续看着张新杰在这个舞台上展现最不为人知的一面,只留他一个观众。但是那个药剂,毫无疑问,一定会毁掉他们现在的生活。

  ——哪怕不谈药剂的稳定性和持久度,仅仅是想一想要亲手让张新杰陷入与平日冷静完全相反的状态中就已经让林敬言无法忍受了。他不想伤害到张新杰哪怕一分一毫,但是他还有别的选择吗?他还能够做出别的选择吗?

  “我需要先看过UFLM1注射后的反应,才能够决定是否参与UFLM2的药剂注射。”

  林敬言最后用了这么一个借口来给自己增加考虑时间,克雷格倒也没有任何为难他的意思,算是同意了他的做法。在克雷格走后林敬言坐在咖啡角的沙发里透过落地玻璃望向张新杰所在的方向,眼里满是忧虑。

  我应不应该告诉他?不行,这对他来说太残酷了。但是如果不告诉他,那个时候我又该怎么面对?冷静,林敬言,冷静下来,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新杰,我准备提前让你回到海中。”

  林敬言思来想去也只剩下这唯一的一个办法,尽管这可能让他和张新杰从此再也无法见面,但至少可以最大化地避免张新杰受到的伤害。张新杰没有流露出任何惊讶,只是握住了林敬言的手,淡淡地问,“发生了什么?”

  “药剂。”林敬言没有看张新杰,垂下头去将目光聚集在水中张新杰的鱼尾上,“四天后克雷格计划对你进行药剂注射,目的是让你陷入狂暴状态。我阻止不了他的计划,但我可以提前把你放走。”

  林敬言语速蓦然加快了起来,他将手中的笔记本摊开摆在两人中间的草地上,指尖随着临时画出来的地形图一路描下去,“两天后他们会进行对玛丽娜的药剂注射,我会申请到监控室去监控你所在的这片区域。九点整我将所有监控切断,你就沿着这条线从这片湖里出去到崖边,跳下去就能回到海中了……我知道你有办法在陆地上移动,但是我最多只能为你争取到半个小时,你要抓紧。”

  “你怎么办?”

  张新杰清冷的声线响起,让林敬言有种浸入清泉一般的沉静感,仿佛近来的冗杂思绪都被删繁就简,只剩下内心的一片平静。他无奈地笑起来,近乎夸张地耸了耸肩,“我走不了,新杰,你是知道的。我不属于这片土地,也不属于海洋,我属于你曾经看过的图片上的那座城市,那里还有我的父母和朋友。”

  张新杰沉默了一会儿,平静地向林敬言指出,“人鱼不可能出现私自离开自己的伴侣的情况。”

  “但是人类可能。”林敬言飞快地接上,语调里竟带了几分恳求的意味,“新杰,这次他们决定注射药剂,下一次说不定就是活体解剖。我不能够让你受到任何伤害,你就回去好不好?”

  张新杰久久地注视着林敬言,仿佛想要从那双琥珀色眼眸里确认说这番话的人是否真实。就在林敬言几乎要以为等不到他的回答时,张新杰缓慢地点了头。

  “前辈,如果这是你希望我做的,那我就去做。”

  林敬言在那次谈话过后就没敢再见张新杰,他害怕自己会忍不住开口让对方留下来。他答应了参与克雷格的药剂研究并主动揽下了大部分工作,试图用沉重的工作压迫自己不去想任何与张新杰相关的事情。但是那实在是太难了。仿佛每一次提笔他的手中都还残留着握着张新杰的手教他写字时所感受到的低温,仿佛每一次他在键盘上敲打脑海中都还会时不时传来张新杰清冷的提问声。湖水的冰凉似乎还缠绕在他的小腿上,伴随着张新杰的鱼尾偶尔碰到他时传来的滑腻触感。张新杰告诉过他人鱼的鱼尾只有伴侣才能够触碰,那个时候他才明白为什么张新杰在他们确定关系之前的每一次他的腿碰到鱼尾时都会把腿推开。

  是啊,张新杰,已经刻入内心深处的名字要怎么忘掉呢?

  很快时间就接近了给UFLM1注射药剂的日子。午夜的时候林敬言阖上了电脑伸了个懒腰,他知道这个夜晚一过去那种药剂就会注射到玛丽娜的体内,而他也会切断监控,从此与张新杰再不相见。

  可惜这个世界上还有事与愿违这个词。

  林敬言刚走到宿舍窗前想再看一眼张新杰所在的方向,门外就飞快地传过一串匆忙的脚步声。林敬言一愣,打开门一把抓住正跑过他门前的一位实验员问:“发生了什么?”

  “林先生?”那位实验员显然比他还疑惑,“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应该在哪里?”

  林敬言心里不详的预感逐渐加大,终于在实验员的下一句话中完全压下,“今晚进行的对UFLM2的药剂注射,难道不是你亲手操作?不说了,我得赶紧去实验室,那边有突发情况要临时增派人员。”

  林敬言的脑海里猛然传来轰的一声,眼前也蓦然出现了失明般的眩晕感。他颤抖着放开手,差一点软了双膝直接跪下去。

  UFLM2……为什么是UFLM2!

  林敬言恢复意识时候他已经疯狂地冲向了实验室的方向,风声在耳畔凛冽呼啸而过,他的下唇也被咬出了鲜血。他慌乱地闯过条条走廊推开面前所有的人,毫不在意血腥味浸入了口腔,也不在意肺部因突然进行的剧烈运动而传来的疼痛。他一心只想跑快些,快点到达张新杰的身边,也许还能够减少他受到的痛苦……

  “张……”

  林敬言推开实验室的门时只来得及喊出这一个字,下一秒他就见证了有生以来最为震撼的一幕:实验舱里被浸泡在绿色液体中的张新杰蓦然睁开了双眼,珊瑚般的血红覆盖了他原本漆黑的瞳仁。他垂在身侧的双手猛然握紧暴出臂上青筋,身上所有连接管在那一刹那随着实验舱的强化玻璃炸裂而开。玻璃碎片和营养液在空中飞扬一瞬,紧接着就是轰然而来的爆炸声,火焰和热浪翻滚而来,将林敬言和其他实验人员掀飞出去,而林敬言在最后有意识的一秒内只看见张新杰的身影被那片照亮夜空的红光吞没。

  林敬言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曾经的实验建筑已经成了一片狼藉,熊熊烈焰燃烧在每一片还能够燃烧的废墟上。他强撑着自己的身体站了起来,胸口佩戴的红珊瑚随着他的动作啪地摔向地面,显然在之前的爆炸中已经碎裂了。

  人鱼的祝福。

  林敬言脑海里闪过这五个字,他没有弯腰去将那鲜红如血的珊瑚碎片捡起来,只是拖着双腿一点一点地接近那片滚烫的残垣,毫不顾及满身的伤口和鲜血。

  “新杰……”

  他看见了焦黑的尸体,那些尸体可能是他曾经的同事、朋友、导师,却没有一具有鱼尾的痕迹。他咬着牙凭着记忆艰难地挪到曾经实验室的位置,仍然没有,除了火焰和废墟再也没有别的东西了。林敬言突然觉得很累,好似一瞬间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他不得不靠着一堵还算完整的断墙坐了下来,放远的目光显得有些空茫。

  张新杰是不是已经……回到海中了?

  一件晶亮的东西攫取住了他的视线,林敬言慢慢地移动过去,将那件东西上的黑灰尽数拍去,紧紧握在手心贴住心脏所在的位置。他抬起头来,星空还是像他初见张新杰那晚一般澄澈明亮。

  ——那是一片银色的鱼鳞。


XIII

  “水手杀死了信天翁,招引来了灾难;我的导师杀死了原来的张新杰,招引来了他自身的毁灭。”

  林敬言收起交叠的十指,面部表情从讲述时深厚的歉疚恢复成了平静,“这就是我的整个故事,你还有什么问题?”

  “UFLM 人鱼研究计划前期后出现断层的真正原因是为了掩盖发生的这一切吗?”

  “也不完全是。”林敬言摘下黑框眼镜按了按眉心,似不愿意做过多的回忆,“当时几乎所有参与研究的人员都死在了那一场爆炸中,我即使是唯一一个幸存者也在医院躺了好几周。后来借着校方的帮助封锁了那场爆炸的所有影响,只说是研究人员操作失误;同时UFLM计划也被封锁了一段时间,也就是你口中的断层。”

  “我痊愈后整理了所有剩余的资料,将能够公布的挑选出来,不能公布的全部销毁。再后来的事情你应该都知道了。”

  女记者点了点头,将之后的事件脱口而出:“经过一年的断层期后,UFLM计划重新开启,你以UFLM计划的接任主控者的身份公布了所有人鱼研究资料并签订协定……”

  “没错。”林敬言没有让她接着说下去,“玛丽娜在那场爆炸后也不知所踪,我个人猜测和新杰一样回到了海里。那片研究区域在爆炸发生没多久后就由校方出资重修,如今那个湖已经被填成新的人鱼研究资料保管所了。”

  林敬言从咖啡桌边站起身来,天际黄昏已经被深沉夜色所取代,几颗疏星挂在天鹅绒紫的穹顶。他向女记者摆了摆手,语气里有几分洒脱意味,“好了,现在你可以自己评判这个故事的真实性,我先走一步。”

  “林教授,等等——”

  “什么?”

  “你这次为什么要乘上UFLM号游轮?”

  林敬言没有回头,夜风灌入他敞开的外套下摆猎猎作响。他沉默了片刻才轻声开口,尾音弥散在了夜晚海上的微凉空气中。

  “我想见他。”


  XIV

  北纬32°20′西经64°45′,向来是一个游轮不愿意经过的地方,这片海域隐藏着危险,隐藏着太多未知的事物。这次UFLM号之所以选择穿过这片海域,目的也只是向UFLM人鱼研究计划致敬。

  林敬言一开始没有想过登上这艘游轮,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做,腾不出时间去海上游玩一圈。直到UFLM号的线路图送到了他手中,他这才推掉了手边的一切事务上了游轮。他没有对女记者说谎,他就是为了张新杰而来的。在张新杰离开后他就再也没参与过人鱼捕捉的行动,因此也不可能乘人鱼捕捞船来经过这片海域,UFLM号就成了他最有可能的机会。

  林敬言握着手中的银色鱼鳞,快速地绕到了甲板另一边。和他先前喝咖啡的地方不同,这边因为堆放的杂物而向来人迹罕至。他深吸了一口气,任冰凉的海风灌入肺中以使头脑更加清醒,随后从腰间取下了一个小巧的水晶球,在指腹间轻轻摩挲一周,唇边扬起了一抹极温柔的笑意。

  ——五年不见,新杰,我终于能来找你了。

  那不是一个普通的水晶球,是经林敬言反复改进的小型声波仪。它最特殊的地方在于只有张新杰能够听见,其他的人鱼即使听见也不会被吸引过来。林敬言小心地按下了启动按钮,快走几步来到甲板围栏边屏息等待着张新杰的出现。此刻的夜色是如此静谧,以至于他能够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胸腔内砰砰跳动,那是紧张,是期待,还有长久沉淀下来的愧疚。他不知道五年对张新杰的改变有多少,也不知道那种药剂对张新杰产生的影响是不是还存在着——他只是想见他,无论他是什么模样。

  砰!

  林敬言蓦然一惊,还没捕捉到这个巨大的撞击声的来源就听见甲板另一侧传来仓促的脚步声和嘈杂声。他匆忙收好声波仪后退几步想到那边去看看情况,撞击声伴随着船体震荡就又传了过来。

  砰砰砰!

  林敬言这次听清楚了,声音来源不止一处,并且是从船底传上来的。这样频繁而剧烈的撞击不可能是冰山,那就只可能是海洋生物……是人鱼,而且是大群人鱼!

  林敬言将鳞片按在胸口处,竭力使自己冷静下来。人鱼不是群居动物,也不会主动浮上海面攻击人类船只,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这艘游轮上面有人试图私自捕捉人鱼,并且使用的声波仪效果是最为猛烈的类型。林敬言心驰电转,很快回忆起前几个月被人鱼保护协会禁止使用的那款声波仪,模拟实验得出的数据称一次性吸引的人鱼能够达到100条以上……难怪连游轮也能够撼动!

  林敬言瞬间理清了思路,当务之急是赶紧找出声波仪所在的位置并关闭掉。他毫不犹豫转身向甲板另侧跑去,只有那边才有下到客舱的楼梯。船体的震荡还在继续,他勉强到达另一边甲板时,那里已经是一片混乱——人们从餐厅、咖啡厅、客舱、大堂等一切可能的地方涌到甲板上来,纷纷向海里张望着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是谁先喊了一句“好多人鱼”,瞬间一石激起千层浪,恐慌的情绪病毒一般爆炸传播开来。林敬言紧紧皱着眉,飞快穿过人群向控制塔上登去,不到五分钟他就在那上面找到了船长,对方正在命令通讯员发出求救信号。

  “船长。”

  对方一点没有惊讶在这里看见林敬言,显然也发现了有人违规使用声波仪招来人鱼的事实,林敬言也只从他蓦然抓住自己手腕的颤动双手上知晓他的内心也并不平静。

  “林教授,整艘船没有人比你对人鱼更了解,你有没有什么办法?”

  林敬言张了张口才发现喉咙的干涩,他咽了口唾沫摇摇头道,“不能把救生艇放下去,现在下面都是人鱼,很容易就会掀翻救生艇。”

  “那我们怎么办?不可能等着人鱼把船掀翻吧!”

  林敬言咬紧了牙,他最近正在做驱散人鱼的声波研究,最新的成果就在他的随身U盘中。但是那样一来就会连同吸引张新杰的声波一起驱散,他好不容易得到的机会就要白白失去了……

  “林教授!”

  “船长,请你打开船上的广播,播放这里面的音频。”

  林敬言说得又快又迅速,生怕说慢一点后悔的情绪就会涌上心头。他将U盘从口袋中掏出来递给了对方,匆匆一颔首便向外走去,“我去找那个声波仪,一定得关掉。”

  林敬言从控制塔上下来的时候正听见船长的声音从广播里传来,先是简单地安抚了一下人群,又说已经从林敬言那里得到了驱散人鱼的办法,相信很快就能够脱离险境。人群似是听见了林敬言的名字稍微安静了些许,却也没人注意到林敬言正匆匆从他们中间穿过。林敬言苦笑了一声,深觉作为一个低调的公众人物分外难得。

  他没有立刻下到客舱,而是借着最频繁传来撞击的方位判断了一下声波仪可能在的地方。令他意外的是,最频繁的方位指向了他原先等待张新杰的地方——难道声波仪被藏在了杂物堆里?

  林敬言知道他不能再犹豫了,船体已经下沉了约四分之一,底层客舱和底层甲板应该都已经被海水吞没。他不能让UFLM号成为第二个泰坦尼克,只要能够驱散人鱼并及时修理,这艘船应该可以撑到支援船只的来临,运气好一点还能够回到最近的港口。他单手插进口袋里关闭了小型声波仪,迅速转到先前所在的那侧甲板在杂物堆里翻找起来。那堆杂物不知道放了多久,馊臭味和铁锈味不断冲击着他的鼻腔。他紧紧皱着眉,翻找的动作却没有丝毫减缓。蓦然疼痛感从他的指尖传来,林敬言瞥了一眼划破手指的那根尖锐铁钉,不退反进地向那边翻找过去,在拨开一整块生锈的铁皮后,他终于看见了那款被禁止的声波仪。林敬言暗自舒了一口气,带血的指尖按上开关略一用力——声波仪上的红灯熄灭了。

  林敬言慢慢直起身来,转身望向了星光逐渐明亮起来的夜空。他知道很快人鱼的攻击就会停下,也知道哪怕张新杰收到了他的信号也会被驱逐的声波赶走。但是至少这一船的人得救了,林敬言一边摩挲着手中的鳞片一边想,将那块晶亮的鱼鳞又举了起来罩在眼睛上,好似这样就能够看见张新杰的身影。

  ——嘭!

  那是什么东西砸在甲板上的声音。林敬言心头一跳,迅速放下手中鱼鳞向前看去,一个黑影慢慢直起身来,头顶的星光和林敬言身后的昏黄灯光交织照落在他身上,林敬言看见了那条让他魂牵梦萦了五年的人鱼。

  张新杰。

  他像是一切都没有变,银色的鱼尾,苍白到半透明的皮肤,黑色的贴在颈上的短发,清冷的面容。只是额前的发稍微长长了些,遮住了他的眼睛。他用鱼尾静静跪立在那里,好似一尊完美的古希腊雕塑,又好似林敬言初次见他的时候那般冰冷高贵,和天上的神祇无异。

  林敬言想象过很多次他见到张新杰要做什么,说什么,到了这一刻来他却什么也做不到说不出。他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嘴唇在颤抖,音节还在喉咙里就已经破碎,无法从口中吐露。他甚至怀疑自己在做梦——要不是指尖的伤口还在疼痛的话。他缓慢而又小心翼翼地向前移动了一步,姗姗来迟的巨大欢喜终于从他的头顶冲刷下来将三魂七魄都定回了原位。他微微勾起一个梦幻般的微笑,温声开口唤道:“新杰,我……”

  下一秒,他的胸口就传来撕裂般的疼痛。

  林敬言难以置信地缓缓低头,确认插在自己胸口的手是属于面前这条人鱼的。人鱼匕首一般锋利尖锐的指甲精确而毫无保留地穿透他的胸口,而在对方抬起头来的一霎,林敬言从他失去了黑发遮蔽的眸中看见了珊瑚一般鲜艳的红色。

  林敬言想抬起手去像五年前那样轻轻拍拍他的手腕,想告诉他自己是林敬言,但是他能够感觉到力气和鲜血一起流沙般从体内流失了。张新杰蓦然将手抽了出来,林敬言就再也没有了站立的力气,卒然跪在了张新杰面前。他单手捂住嘴唇,却还是没能够阻止血沫从指缝中溢出。太过猛烈的疼痛感让他没有办法抬起头来,因此也就没有看见张新杰眼中的鲜红潮水一般褪去,取而代之的黑色瞳孔里满是惊慌和惶恐。

  “林敬言……”

  林敬言仿佛听见张新杰在唤他的名字,向来清冷的声线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慌;他仿佛感觉到张新杰用力地握住了他的上臂,对方的体温还是一如既往的冰凉——实际上他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感受不到了,他觉得自己就要和小美人鱼故事结尾的那条美人鱼一样,变成泡沫沉入海中。

  “……新杰。”

  林敬言不知道张新杰听不听得到,他只顾着把最后一点力气拿出来说下去。那声音落在张新杰耳中已经十分微弱,烛火般摇摇欲坠,却又坚定得像天塌地陷也不能够打断。

  “我答应……你的,全都做到了,还有……”

  “我爱……”

  林敬言的手臂还是垂了下去,最后一句话戛然而止在了中文的“爱”字上。张新杰猛地将他拥入了怀中,用力收紧了手臂,仿佛下一刻人就能够从自己怀中消失不见。那曾经让他着迷的温暖仍然从林敬言和他接触的每一寸皮肤上传来,只是缓慢地在他怀里消逝。张新杰张了张嘴,声带如同被卡住一般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说他知道林敬言做的一切,想说他从来没有因为那针药剂恨林敬言,想说五年来每年这个时候他都会重新受到那针药剂的影响,但他从来没想过会让林敬言死去……

  他想说,用林敬言的母语说,林敬言,我也爱你。

  人鱼没有泪腺,所以张新杰永远也不可能哭出来。他只是安静地抱着林敬言,将所有的悲痛都压抑在心中。片刻他终于张开了嘴唇,却是轻声唱起了林敬言最喜欢的那首歌。

You cut me down a tree

And brought it back to me

And that's what made me see

Where I was going wrong

  张新杰将林敬言打横抱起,转身一点一点向大海移动过去。他阖上了夜色般深沉的眼眸,轻轻哼唱着曾经练习过上百遍的歌曲,前进方向却坚定不移。

You put me on a shelf

And kept me for yourself

I can only blame myself

You can only blame me

  “……新杰。”

  “我答应……你的,全都做到了,还有……”

  “我爱……”

And I could write a song

A hundred miles long

Well, that's where I belong

And you belong with me

  “两天后他们会进行对玛丽娜的药剂注射,我会申请到监控室去监控你所在的这片区域。九点整我将所有监控切断,你就沿着这条线从这片湖里出去到崖边,跳下去就能回到海中了……我知道你有办法在陆地上移动,但是我最多只能为你争取到半个小时,你要抓紧。”

  “我走不了,新杰,你是知道的。我不属于这片土地,也不属于海洋,我属于你曾经看过的图片上的那座城市,那里还有我的父母和朋友。”

And I could write it down

Or spread it all around

Get lost and then get found

Or swallowed in the sea

  “别担心,我一定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保护伴侣是所有雄性生物与生俱来的职责——人类也不例外。”

You put me on a line

And hung me out to dry

And darling that's when I

Decided to go to see you

  “在流星雨来临之前我先给你画一画星座,好不好?你看,北边最亮的那颗星属于北斗七星,它们形成勺子的形状,勺柄在夏季指向南方。喏,就是那边。这七颗星都属于大熊座,也就是……你沿着我画的方向看,能不能看出一只熊?”

  “当然不可能完全相似,星座都是人类凭着想象力画出来的。它旁边是小狮座,从东边那颗星开始……”

You cut me down to size

And opened up my eyes

Made me realize

What I could not see

  “我准备兑现给你的一个承诺,让你看看火。”

  “这是不锈钢保温杯,我装了一杯Espresso……就是浓缩咖啡,是一种味道很苦但有提神效果的棕色液体。这个是我的口琴,一种乐器,我原来学过一点。”

And I could write a book

The one they'll say that shook

The world, and then it took

It took it back from me

  “我知道你一直作息规律,但是明天能不能破例一下?”

  “明天有流星雨。”

  “就是……夜空中的星辰会划落下来,带着很壮丽的光。我想你应该从来没有见过,所以问问你愿不愿意看一场?”

And I could write it down

Or spread it all around

Get lost and then get found

And you'll come back to me

Not swallowed in the sea

  “我明天博士论文答辩。”

  “放心,新杰,我答应你的就一定会做到。”

And I could write a song

A hundred miles long

Well, that's where I belong

And you belong with me

  “我和教授沟通过很多次,他始终没有答应放你回去,也不同意终止UFLM计划。新杰,你再给我一些时间,等我接替了主研究员的位置,我就让你回到海中。”

  “至于对人鱼的研究,我仔细想过,即使我停止了UFLM计划也还会有其他的研究计划出现,我没有办法以一己之力阻止所有人类。所以我想在接手以后向其他研究机构公布UFLM计划和对人鱼的研究资料,条件是他们在研究中不得伤害人鱼并且在一定研究时间后必须将人鱼放回海中,这样或许能够最大化地降低对人鱼的伤害。”

The streets you're walking on

A thousand houses long

Well, that's where I belong

And you belong with me

  “没错,那是中国南京。你看到的那幢建筑四楼就是我的家,有绿色藤蔓垂下来的那一户,我母亲喜欢在阳台上种常春藤。”

  “后面那张照片是秦淮河,一条淡水河。河风里没有海风那样的咸味,清爽又舒适。尤其是夏天的傍晚在河边的街道上走走,避开那些纸醉金迷的游船,再糟糕的心情也会被凉风抚平的。”

Oh what good is it to live

With nothing left to give

Forget but not forgive

Not loving all you see

  “我查过了资料,你生活的地方应该很少生长含有糖分的植物,要不要试一下这个?人类把它称作甜,是最受欢迎的一种味道。”

  “你感觉怎么样?”

  “不是,但也许都可以用‘奇妙’来形容吧。”

Oh the streets you're walking on

A thousand houses long

Well that's where I belong

And you belong with me

Not swallowed in the sea

  “我教你中文如何,你会喜欢那种语言的。”

  “不,这是英文。中文是我的母语,也就是我从出生就开始学习的语言……在我看来没什么语言能够比得上它了。”

You belong with me

Not swallowed in the sea

  “我其实不能够做完全的保证,因为对人鱼的研究控制权掌握在我的导师手中。我只能说我会尽全力劝服他早日放你回去,在这期间我也会尽全力照顾好你,同时如果我们得到的信息足够的话,我会尽量终止UFLM人鱼研究计划。”

  “还有,如果你对人类有任何的好奇,都可以向我提问,我一定毫无保留地告诉你。”

  “这艘船还有三天靠岸,你能不能……就当做一次陆地上的旅行?”

Yeah, you belong with me

Not swallowed in the sea

    “林敬言,这场交易,成交。”

  张新杰终于移到了甲板的围栏边,他睁开眼低下头去在林敬言唇上落下了极轻柔的一吻,随后抱着林敬言翻过了围栏跳入了深海之中。

  ——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发现过他的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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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北纬32°20′西经64°45′:传说中的百慕大三角洲地区。

②您:介于英文中没有“您”的说法,所有“您”的出现代表使用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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